为了陪读,她和丈夫搬去了学校旁一个多是陪读家长租住的小区,见识了形形色色的各式父母。她不由得发出感叹,生活深不可测,谁知道那些“某某爸爸”“某某妈妈”的群昵称背后,又都是怎样的故事呢?
在家是生活,在出租屋是生存
去年七月的某天下午,我挥汗如雨地站在陌生街头。这里和我居住的区域,正好能在城市上空划个对角线,如果不是孩子考上了位于这里的高中,它可能永远只是我在新闻里听到的地名。
我是在办公室里刷到孩子的录取结果的,是孩子心仪的学校,同事也都替我高兴。最有生活经验的王姐在高兴之余,对我说:赶紧去租房子。
王姐说,现在大多数家长都还只顾着高兴,房东的心态也比较正常。明天看房的家长多了,肯定要涨价。
但是我没想好是走读还是住校,学校才刚确定下来。
王姐说,肯定走读。现在这么卷,走读生下晚自习回家还可以再搞俩小时,住校的话吃饭洗澡都要排队,高中生时间多宝贵,哪能花在这上面。你别觉得辛苦,能把娃从陪到,划算大发了。
我没有被说服。这个夏天我很经历了一番心潮起伏,最后确定,学习成绩只是生活的一部分,健康的精神和体魄更重要。
王姐说,那就更要走读了,青春期的孩子都很难搞,走读你每天还能看看他,知道他是不是正常。住校的话,他有啥想法,你一时半会就不知道了。
早晨,学生离开陪读房前往学校
我不能说这话就完全正确,但我儿子是相对敏感的那一类,好在他跟我比较谈得来,有啥事跟我聊聊,能释然很多。他也许确实不是特别适合住校的那类孩子。
这么一想,找房子就变成当务之急。我放下手中工作,驱车三十公里,来到学校所在的区域。
用我才学到的一个词,就是这一带“城市界面”可不怎么样。离学校比较近的,是一大片回迁房。三十多层的高楼,从上到下都安装了亮闪闪的防盗网。小区大门跟门口保安一样满脸沧桑,隐隐能看到里面五颜六色的电动车。
到中介那里问了下,房租不便宜,两居室都要两三千,比新区那些漂亮的商品房还贵。
租房群?燕草
看了两套房子,价格差不多。一套略大一点,采光还行,但是首先是客厅没有空调,其次,上电梯时,正好看到一个女子端着一大盆泔水出来,估计这里已经实行了垃圾分类。这么高的楼层,动辄跟端着湿垃圾的邻居同行似乎不是一件愉快的事。
另一套是面积略小,楼层低,光线昏暗,装修老年风。纱幔窗帘,镂空屏风,背景墙上有龙飞凤舞的“随缘”二字,这过来人的苦口婆心,把本来就不大的空间填得满满当当。
但是它家电配备齐全,冰箱超大。白天我也不在这儿,光线好不好不那么要紧。楼层低就不会在电梯里待很久,不但免于和端着湿垃圾的邻居劈面相逢之苦,也会更安全——我已经注意到,这个小区的电梯灯泡裸露在外,运行过程中有令人不明觉厉的异响。
就选了这套。
有的房东会以出过乃至c9为噱头增加自己的竞争力?燕草
开学搬了进去,也不能说是搬,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原来的家里呆着。孩子中午在学校吃饭,我们每天就是等他快下晚自习了才到出租屋,早晨和他一同出门。来回两个多小时,在一个不大的中部城市保持着北上广的通勤节奏。
住了一周之后,感觉我的世界被切割成两部分,在家的那部分是生活,在出租屋的这部分是生存。
来这个城市已有二十多年,一开始也是住出租屋,几经折腾,终于买下一套一百六十平米的房子。客厅有超大落地窗,能看到整个公园外加一点湖景,天气晴好时,甚至能看到几十公里外的远山。黄昏坐在窗边的高脚凳上,喝着咖啡看一整幅晚霞,感觉从前的辛劳都得到了回报。
但是,等到太阳完全落下,这一切就会像幻景一样渐渐消失。
先是准备出门要带的东西,早晨带回来的脏衣服已经洗净晾干,装在箱子里带过去。我多少有点强迫症,水电气检查了几遍还不算完,非得拍下来才放心。有次出门忽然想起晚上看了电视,明知道以我的个性,不可能屋里有声音还径直把门关上,仍然千里迢迢转回头,电视当然已经关了。
然后我穿越整个城市,抵达出租屋所在的小区。
进车库是第一道考验,设计师遵循的应该是绝不以人为本的理念,所有拐弯处都极其逼仄,我算是老司机了,也得硬着头皮蹭过去,每次过去都要在心里给自己比个V。
下了车,步步惊心地穿过地下车库——因为常有狗屎神出鬼没,再走过一小段曲曲折折的黑路进入电梯——那段路上的灯泡坏了。
进电梯后就快了,运行快,开关门速度也超快,我以前老抱怨我们小区电梯开关门速度慢,此刻才感觉它有一种雍容揖让的君子之风。这个电梯开关门可用迅雷不及掩耳来形容,还绝不可以用东西去挡,我有次看到它夹着一个公文包直接上升,电梯里的人一片惊叫。
感觉它很像一个被生活挤压得没有一丝耐心的人,不粗暴就没法活下去。
这么差的物业如何维持的呢?玄机在于里面住的多是陪读家长。同样的房租在别处可以租个很不错的房子,何况此地的拆迁户最不缺的就是房子,基本搬走了。陪读家长大多有种临时性心态,懒得较这个真,久之就成了这德行。
等我穿越这重重关卡,在房间里坐定,面对着大大的“随缘”二字,只想赶紧洗漱,钻进被窝里。
生活上一夜回到解放前,更要命的是我和娃爹的关系也出现危机。中年夫妇,早已经学会不伤情面地保持独立空间,现在,好容易打磨出的相守之道被击碎了。
步调相同,彼此就有了很多看不顺眼的机缘,你嫌我慢,我嫌你不仔细,甚至一只箱子应该拖着走还是拎着走都可能点燃风暴——放在遍地狗屎的车库里应该不难想象。
更不用说往返两个小时,两人处于封闭的空间里,就有了聊点什么的必要。但有时话不投机,有时没有应答,难免怒火中烧,开始反省我二十年前在婚姻上的选择。
还好这种情绪每周都会有个间歇,娃每周末都有测试,第二天晚上出成绩。中等生的成绩很薛定谔,能在a和c之间无序跳转。娃考得好的时候,我和娃爹几乎喜极而泣,感慨万千,娃考得差的时候,我们就患难与共,互相打气。
这种时候,没有任何人比眼前这个人更能彼此共情,懂得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小考,为何能直击神经末梢。那个人纵然千般不好,毕竟跟自己有个共同爱好不是吗?
家长群是一个大世界
从出租房到学校只有三百米,我渐渐习惯和其他家长一样到学校门口接我家的高中生。看着校门口的电动门缓缓拉开,孩子们的身影在灯带璀璨的阶梯上出现,每个孩子都能点亮一个因疲惫而呆滞的家长,原本雕塑般的身影,忽然就活泛殷勤起来,然后俩人像消消乐一样从现场消失了。
学校门口等孩子放学的陪读家长们
在学校门口也能听到很多消息,比如刚刚考过的科目难不难,某个学渣的逆袭或是某个学霸的陨落。一来二去,我认识了不少和我同租一个小区的家长,入了陪读家长群,算是找到集体了。
这个家长群真是一个大世界,一个人的焦虑可以点燃所有人的焦虑,一个人的开心,可以触发许多人的失落。
每周成绩出来时,是群里最热闹的时候。有凡尔赛式的叹息,比如叫嚣着被气出心脏病的妈妈,定睛一看,原来她娃上次前三这次前五。想到群里有大把考了CDE的家长,就感觉这妈妈太缺心眼。不过也还真有人试图用比惨的方式安慰她,我不由反省是不是自己太阴暗了;
也有牛皮哄哄每次直接把智学网成绩截图贴出来的,比如那个签名为“二代学霸家长”的爸爸,他的高调拉了不少仇恨。有人就说高一成绩好,高三更容易翻车。好在他也不恼,得意依旧,很典型的“我就喜欢看你们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”。
我也看不惯他,但又夹杂着一点好感,毕竟这个群以妈妈为主,像他这样亲自上阵奋勇鸡娃的爸爸不多了。
还有人是真心实意地烦恼,娃的成绩总是徘徊在d和e之间,自然引来有口无心的安慰,实际上家长的悲欢无法相通。不过不管自己信不信,多说正向的话总没有坏处。
有个妈妈不怎么发言,但在群里存在感极强。一是她儿子梓杰今年读高三,几乎每次都是全校第一;二是她是火箭班家委会成员,总能拿到第一手资料。每次考完试,在智学网上只能看到答题卡,只有她能在第一时间拿出一整套试卷。
每次考完试都会有很多妈妈艾特她,问她娃有没有说题目的难易,或者向她讨教某道题的答案,甚至问她成绩什么时候出来。情知她也不见得知道,但都愿意想象有个无所不能的人,多少能缓解点焦虑。
她通常有问必答,知之为之,不知为不知,言简意赅,从不使用表情符或者惊叹号。有时群里也会聊社会热点,聊得再嗨她也从不加入。